(東西問·漢學家)施寒微:AI如何重塑人文研究的價值與未來?

中新社深圳6月8日電 題:AI如何重塑人文研究的價值與未來?

——專訪德國漢學家、哥廷根大學東亞文學與文化榮休教授施寒微

作者 孫晨慧 趙文剛

在首個“文明對話國際日”即將到來之際,6月5日至7日,以“理解中國:人工智能時代的漢學研究”為主題,由教育部中外語言交流合作中心和中國人民大學共同主辦的第九屆世界漢學大會在中國人民大學深圳研究院舉行。

來自50余個國家和地區的近200位漢學家共商漢學在人工智能時代的創新發展之路,為踐行全球文明倡議、推動中外文明交流互鑒注入新動能。

德國漢學家、哥廷根大學東亞文學與文化榮休教授施寒微(Helwig Schmidt-Glintzer)是本次大會的特邀嘉賓。20世紀60年代,施寒微以研究中國古典名著開啟漢學生涯。如今,他將目光投向人工智能對人文領域的衝擊。

面對部分高校調整人文學科的趨勢,他在主題演講中提出:AI是“征服世界”的工具,還是助力“共享世界”的伙伴?大會期間,施寒微接受中新社“東西問”專訪,分享了他對人工智能時代人文研究價值的觀察與思考。

現將訪談實錄摘要如下:

 

中新社記者:當前部分高校調整人文專業,傳統研究者該如何轉型?

施寒微:人文專業的調整反映了技術變革下的結構性挑戰,但絕非人文價值的消亡。我發現,中國一些高校調整了人文招生規模,這是應對人工智能時代的一種策略性調整。現代社會對人文的需求反而會增強。

人文研究者的核心競爭力在於提出深刻問題、批判性解讀與綜合能力,這是AI無法替代的。轉型關鍵在於成為“六邊形戰士”:既要深耕人文傳統,也需掌握技術工具。例如,AI可承擔流程化任務(如數據處理),而學者應聚焦跨文化對話、價值反思及複雜文本的創造性闡釋。

人文教育培養的是理解人類關係(如《紅樓夢》對人際關係的揭示)、批判性思維及文化認同構建能力。若我們能以技術拓展人文邊界(如利用AI分析古籍或構建全球文明數據庫),傳統研究者非但不會失業,反而將引領“新軸心時代”的智性革新。

 

中新社記者:您提到,人文研究的核心是“提出深刻問題”。當AI能生成論文選題,研究者的核心競爭力何在?

施寒微:AI生成選題多基於現有數據模式,而人文研究的核心優勢在於提出顛覆性命題——例如追問現代化進程中文明身份的重構,或“軸心時代”倫理如何回應AI引發的全球性危機。

在我看來,人文研究者的核心競爭力在於“問題意識”與“綜合批判力”。AI可基於數據生成選題,但無法觸及“軸心時代”的終極關懷——如第一個“軸心時代”的道德敏感度(約翰·托爾佩理論)或第三個“軸心時代”所需的全球公民意識。研究者需追問如“和諧社會的傳統如何應對AI倫理危機”等融合歷史與未來的命題。

此外,當AI承擔流程化任務(如文獻梳理),學者應轉向整合不同國家和地區專家學者的觀點,構建跨文明對話。人文研究可參照“雙螺旋結構”,以傳統文化複雜性約束技術霸權,以AI增強跨文明理解能力,例如通過機器翻譯時,學者需主導價值選擇。

 

中新社記者:AI可以約10秒解析出《紅樓夢》隱喻或翻譯《莊子》,當下人文研究的價值何在?

施寒微:技術解析無法取代人文研究的深度。

AI對《紅樓夢》的速讀可能提供表面隱喻,卻難觸及清代史學家章學誠所稱的“恕”,即設身處地為他人著想——這種基於文化浸潤的共情能力,需長期文本精讀與生命體驗。

中國學生通過《紅樓夢》學習人際關係解讀,其價值在於文本與讀者生活的互動生成意義。漢語涉及的多地方言、歷史語境及未言之意(如莊子“能止”的哲學),要求學者在創造性詮釋中激活傳統。

AI翻譯雖便捷,卻可能消解語言多樣性。因此,文本分析能力非但未被淘汰,反而因AI的“淺層化”風險更顯珍貴——它要求學者以德國社會學家哈特穆特·羅薩(Hartmut Rosa)所說的“共鳴敏感度”,深耕語言細節,重視傾聽和旁聽,掌握適時停止的能力,將技術工具轉化為深化人文洞察的橋樑。

 

中新社記者:您提到,理解中國文化可參照章學誠提出的“恕”。AI的模擬共情能否替代研究者的真實文化體驗?

施寒微:章學誠提出的“恕”是建立信任與文明的基礎,需基於個人命運與文化歸屬感。當前,AI可模擬基礎情感反饋,但無法實踐德國哲學家哈貝馬斯(Jürgen Habermas)要求的“敏銳相互換位思考”,即在話語中權衡所有受影響者的利益並自我調整。

AI可作為增強工具輔助文化體驗(如實時翻譯學術講座),但真實理解仍依賴“精讀”訓練。而精讀《論語》需結合自身社會關係,實踐“仁”。這是目前機器尚未抵達的領域。

 

中新社記者:若將《浮士德》《莊子》等多元經典納入AI訓練庫,能否產出無偏見的洞見?

施寒微:藉助科技建設更包容的世界,不是對AI進行簡單數據輸入,而是以文明互鑒重塑技術哲學。從不同文明中尋求智慧,轉化為AI的倫理架構。

具體來說,可以通過辯證訓練,將《浮士德》《莊子》等多元經典納入機器“集體記憶”,提昇文化互補性,培育多維價值判斷。此外,通過建立衝突預防機制,比如借鑒澶淵之盟的和解智慧,訓練AI模擬文化衝突的談判路徑,使機器成為“第三個軸心時代”的倫理伙伴。

 

中新社記者:伴隨技術迭代更新,人文研究如何實現“軸心時代”的終極關懷?

施寒微:“第三個軸心時代”的思想主要集中在技術對人類認知和精神世界的重塑‌。在這種情況下,人文研究更有探討價值。在人生意義層面,如有學生閱讀《紅樓夢》是為“理解人類本身”,其生命困惑無法被AI答案消解。在文明存續層面,“軸心時代”的倫理遺產(孔子、蘇格拉底等人的理論)需人類在技術狂潮中主動抉擇——例如用章學誠所提到的“恕”,平衡AI效率邏輯。在批判自由層面,AI論文依賴既有數據,而人類可挑戰傳統,甚至質疑AI自身(如哈貝馬斯反對“技術代理衝突”)。

漢學研究的本質是“理解轉型中的中華文明”,其反思性、批判性與創造性,使人類在技術革命中保有定義自身價值的主動權。如今伴隨著技術的進步,AI也能寫論文,恰證明人文教育更需聚焦提問的勇氣與共情的深度。唯此,人類才能在機器時代守護“人之為人”的尊嚴。(完)

來源中新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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