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日,天有薄雲,日光稀微。隨曾樾老師驅車出城西,往坪塘而去。沿途市聲漸杳,山意轉濃,道旁草木蓊鬱,似以青翠的屏風,將塵世的喧囂層層隔開。車行約一時辰,便見山巒環抱中,有一處肅穆所在,那便是曾文正公眠息之地了。
墓園不廣,卻自有一種沉靜莊嚴的氣度。石階微潤,顯是晨露未晞。老師步履輕緩,神色端凝,於墓前靜立良久。四圍松柏森森,其葉蓁蓁,風過時颯颯作響,如誦讀,又如歎息。墓碑上字跡斑駁,漫漶著百餘載的雨雪風霜,而“曾文正公”四字,依舊透著股嶙峋的骨力。老師低聲道:“此處最宜默坐。想滌生公當年,於艱危困頓中‘撐起兩根窮骨頭’,所謂‘打脫牙和血吞’,其精神筋骨,怕都化入這山間土壤了。”語罷,深揖及地。我亦隨之行禮,掌心觸地,但覺泥土微涼,仿佛歷史的體溫,透過指尖,傳來一絲遙遠的、堅韌的迴響。
禮畢,複循山徑上行,不遠處即見桐溪寺黃牆隱隱。寺不甚宏麗,卻古樸清淨,頗有林下之風。住持容禪法師已候於客堂前,灰袍布履,面容清臒,目光澄澈如秋日山潭。
入室坐定,素茶一盞,清氣嫋嫋。老師與法師敘談,話題自然由墓園轉至佛理。老師問:“儒者講‘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步步著實;佛家講‘看破、放下、自在’,似更超然。兩者路徑迥異,可能於修行之根本處相通否?”
容禪法師淺啜清茶,徐言道:“曾檀越所問甚深。以貧僧淺見,儒門之‘誠意正心’,與佛家之‘明心見性’,初看門庭有別,然皆指向心地的功夫。譬如登山,路徑或異,所瞻仰者同是明月清輝。文正公一生,以儒門綱維自持,克己複禮,如精鋼百煉。然其晚年日記中,亦多見‘靜坐’‘悔吝’之語,可知於身心調伏、念頭察照處,與禪觀之法,實有暗合之道。”法師聲音平和,如溪流漱石,不疾不徐。“所謂‘平常心是道’,儒者於事上磨煉,正為保任此‘平常心’;佛者於理上勘破,亦是回歸此‘平常心’。磨磚固不可成鏡,然離了日用倫常,又何處覓本心?”
老師聞言頷首:“法師此言,令人豁然。滌生公嘗言‘天下斷無易處之境遇,人間那有空閑的光陰’,是積極入世的擔當;佛家講‘應無所住而生其心’,是心無掛礙的智慧。一似砥礪前行,一似雲水逍遙,然能‘前行’而不滯於相,能‘逍遙’而不廢其責,大約便是聖賢與菩薩胸襟的交接處了。”
語及此,窗外忽掠過一陣山風,搖動庭前竹影,沙沙然,恍若萬千毛筆,在虛空裏寫著無字的文章。法師莞爾,目視窗外遠山:“二位看這山色,春來自綠,秋至便黃,何曾有意?文正公的墓園在此,桐溪寺亦在此,青山一如,默然涵容。儒門功業,是山間挺立的蒼松,其姿不朽;佛家寂照,是山體本身的沉厚,其性本空。松不得山無以立其堅,山不得松無以顯其秀,本自一體,何分彼此呢?”
一時室內寂然,唯餘茶香與爐煙,細細交織,氤氳出一室靜穆的哲思。我們不再多言,只靜靜品茗,覺此片刻光景,已將先賢的凝重與佛法的空靈,悄然煮入這一盞琥珀色的茶湯之中。
辭別法師,出得寺門,暮色已輕輕合攏。回望桐溪寺,黃牆一角隱於蒼翠;山下文正公墓,已全然融入沉沉的青靄。歸途中,老師與我皆默然。車行漸遠,而滿山的松濤,與那一盞茶的餘溫,仿佛仍在心頭微微蕩漾著。
時在近年秋日,記此一段山緣。
潘鳳英/文
右二為本文作者。系全國勞模。冬奧會火炬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