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新社香港11月21日電 題:戲曲何以成為“中國故事”的載體?——專訪北京外國語大學國際中國文化研究院教授梁燕 中新社記者 韓星童
北京外國語大學國際中國文化研究院教授梁燕出生於書香世家,從小便是“戲迷”。從愛看戲,到進入大學後在“北國劇社”嘗試編戲、導戲,再到如今研究戲曲、推動戲曲海外傳播,梁燕與中國戲曲結伴走過半生。
近日,梁燕在香港接受中新社“東西問”專訪時表示,中國戲曲中蘊含的審美內涵和精神理念,使其成為向外講述“中國故事”的優秀載體。
現將訪談實錄摘要如下:
中新社記者:從古至今,戲曲何以成為“中國故事”的載體?
梁燕:中國戲曲是一種綜合藝術。從內容上看,它講述從古至今的世事滄桑、人情冷暖,既寫普通人的生活,也寫帝王將相的故事;從形式上看,則集中了文學、音樂、舞蹈、美術等元素。
中國戲曲從宋元明清這一路走來,從形式到內容、再到美學內涵,都積澱了很多中華優秀傳統文化、藝術的特質。它作為“中國故事”,去表達中國的精神、中國的韻味、中國的思想、中國的審美是再合適不過的。
中新社記者:早期西方對中國戲曲的理解經歷了哪些“誤讀”?這些“他者視角”對我們今天講述“中國故事”有何啟示?
梁燕:中國戲曲的對外傳播,最初是從傳教士的記錄開始的,後來西方漢學家們看到這些劇本,進行了翻譯、介紹和研究,從中瞭解中國的風俗、文化、制度和思想道德。到了20世紀,梅蘭芳等一批優秀表演藝術家主動赴海外演出,贏得了國際聲譽;改革開放後,此類演出交流更是呈現井噴式增長。可以說,中國戲曲的對外傳播,經歷了一個從被動到主動的過程。
在這一歷程中,外國觀眾對中國戲曲的態度轉變非常大。最早他們不理解,甚至認為中國戲曲很奇怪。曾有人評價說,一個法官似的演員在舞臺上像瘋子一樣走來走去(即“跑圓場”),他的靴子是先落腳跟,再到腳掌,最後才是腳尖(即“亮底靴”)。實際上,這些動作在戲曲中都有特定含義,比如“跑圓場”代表長時間行走;“亮底靴”則是表現生角、淨角的精神氣質和心態。
到今天,中國戲曲對外傳播,吸引了很多外國觀眾,他們發自內心地喜歡中國文化,甚至有留學生出於對中國戲曲的熱愛,專門來中國學習表演。
日、法、美等國學者對中國戲曲的研究,也取得了相當的成果。比如法國一位學者認為,京劇老生行當的興盛,是當時中國社會呼喚陽剛之氣所致。大眾開始偏愛威武剛健的男性,程長庚、譚鑫培等老生名家扮演的忠臣良將,代表了一種可以把控現實、主宰命運的英雄。這種見地很有深度,也很有意思。所以有時外國學者提供給我們一些“他者”的觀察角度,在一定程度上也豐富了我們的研究。
中新社記者:在跨文化傳播中,中國戲曲如何在“被觀看”中實現自我表達?
梁燕:以前在西方學者的觀念裏,中國沒有悲劇,全是喜劇或鬧劇。這其實是用西方的觀念和標準來厘定中國戲曲。後來經過海外漢學家和中國學者的深入研究,大家逐漸認同,中國戲曲自有一套美學體系。
王國維在《宋元戲曲史》一書中就擲地有聲地寫道:《趙氏孤兒》《竇娥冤》等中國戲曲名著,“即列之於世界大悲劇中,亦無愧色也”。我的老師、戲曲理論家蘇國榮先生也曾說,中國戲曲有自己的審美特點,是悲喜交互、苦樂交錯的。
中華民族歷史漫長,始終保有一種樂觀精神,給悲苦平添一抹亮色。體現到文藝作品中,即“始於悲者終於歡,始於離者終於合,始於困者終於亨”,觀眾在心理上也能得到一定滿足。這一點與我們的民族性格、民族精神和審美標準有關。
中新社記者:從海外視角看,中國戲曲的“美學精神”如何被理解?中國學者又應如何更自信地對外表達?
梁燕:中國戲曲和中國書法、繪畫、音樂一樣,都講求天人合一、師法自然。
比如京劇的發聲,曾有外國留學生問我,為什麼中國戲曲中女性聲音那麼尖銳?這其實模仿的是一種鳥鳴。老生的聲樂藝術是一種長歌當哭般的聲韻,近似猿啼的悲涼之音;花臉的發聲很雄渾、很豪放,模仿的是虎嘯。這些聲樂藝術從大自然中汲取營養,展現出獨特的文化風貌和中國人的智慧。
在對外傳播時,我們應當借由一個個完整的故事,向外國觀眾展現中國人的精神內核。
前些年,我在一場面向拉丁美洲觀眾的講座中,講了《霸王別姬》的故事。我說,這個女人的丈夫是個英雄,但由於他自身弱點失敗了,被對手包圍。在他最困難的時候,妻子非常鎮定地給他斟酒、勸慰他,並為他歌舞一回,在最後一刻為鼓勵他突出重圍、沒有後顧之憂而拔劍自刎。翻譯過後,台下掌聲雷動。我沒有講“垓下之圍”“四面楚歌”,我講的是愛、忠貞、犧牲、復仇這些人類共通的情感。
“東海西海,心理攸同”,我想我們應當用一些共通的“語言”將一個民族最正面的、最有價值的、最打動人心的文化內核傳達出來。
中新社記者:香港一直是中外文化交匯的重要窗口,您如何看待香港在推動中國戲曲國際傳播中的獨特作用?
梁燕:香港對於中華傳統文化的珍視和守候,特別令人感動。不僅是戲曲,還有電視、電影中,都保留著不少傳統文化元素。
香港在推動中國戲曲國際傳播方面有著得天獨厚的優勢。它是中西文化的交匯之地,開放、包容,又堅守傳統。香港將本地文化、傳統文化和世界文化都結合得很好,並在近幾年不斷探索,完善文化藝術配套,展現出無限的發展潛力。
中新社記者:您對中國戲曲的興趣是從何時開始的?如今您在北外,帶領年輕學者推動中國戲曲對外傳播研究,有何成果?
梁燕:我是個“老北京”,從小受家庭影響喜歡看戲,後來到北京師範大學中文系讀書時,我就選修了黃會林老師的戲劇課。當年田漢創辦了“南國社”,我們就成立“北國劇社”,創作青春校園劇。當時,北京人民藝術劇院的夏淳導演來給我們講如何創作現實主義戲劇、著名演員呂中老師教我們如何氣運丹田地練習聲音,我們獲得了很多戲劇知識。所以我的戲劇啟蒙是在大學時代,之後我的愛好就成了我的專業。
2010年,我被北外作為高層次人才引進到中國海外漢學研究中心(國際中國文化研究院)。十幾年來,我在海外漢學研究基礎上,專注於戲劇戲曲學與外國語言文學的學科交叉研究。我最欣慰的是,在北外這塊外語的土地上,播種了許多戲曲的種子,把這些“小苗”培育成各個語種裏戲曲跨文化研究的先行者,推動中國戲曲在各個國家的傳播。(完)
来源:中新社




